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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根

阿根

凤娟发现阿根死在田埂上,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。

烈日当空,火辣辣的毒。阿根静静的仰躺着,灰色的礼帽盖在脸上,左手捂住上衣口袋,右手的食指勾住一个塑料袋的提手,塑料袋里盛着集市上买来的凉菜。

阿根就这样安静的死去了。

阿根兄弟姐妹共五个,兄弟之中阿根排行老三,都是根字辈。大哥--银根(银通迎,欢迎儿子降临的意思),二哥--喜根(再添儿子,高兴的意思),阿根全名叫倪守根,目不识丁的父母希望小儿子能守住家业,传承血脉。

阿根今年86岁,他对得起父母,也生养了三个儿子。大儿子住在城里,不是逢年过节少有回家。二儿子住在一个庄上不远,但也少有来往,13年前;老伴--冬梅过世后,阿根便和小儿子住在一起。虽说在一起,实际上是睡在小儿子正屋后面的一间小房子里。那两层正屋是阿根盖的,后来便让给小儿子一家住了。阿根除了农村养老保险的资助,其余的费用便由三个儿子共同承担。大儿、二儿不管阿根的生活,费用自然也多摊一些。小儿子、儿媳常年在镇上打工,平日里都很忙。阿根也只能自己烧菜,做饭。阿根觉得这样也好,一个人爱吃什么就吃什么,自在。

当然,阿根也像小孩子一般盼望着逢年过节。家族的人相互走动,小辈们围着他嘘寒问暖,有叫大太爷的,叫太爷的,叫爷爷的,叫伯伯的,叫叔叔的。有工作的晚辈们多多少少还往阿根口袋里塞钱,送礼品。这时候的阿根总是眯着眼睛笑得像花一样。在往年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,阿根会偷偷的把收到的钱物一遍一遍的数,默默的回忆着谁送了什么,谁送了多少。这样第二天,他就可以向几栋屋外住着的葛老头炫耀一番。老葛的老伴去世得早,儿女没有阿根家的孝顺。再加上老葛年轻时候出了名的暴躁,大家见到他心惶惶。这到了晚年境况自然就差很多。

等儿孙们走开了,阿根就会把葛老头喊进自己的小屋,轻悄悄的把门掩上,然后指着床头的一堆礼物一五一十的告诉葛老头,这是谁谁谁送的。偷望着葛老头羡艳的眼神,阿根那心里美得像吃满满一罐蜂蜜。当然阿根也会像胜利者一样‘豪爽的’分给葛老头一小部分食物。

三年前,葛老头死了,阿根少了个可以炫耀的对象,再加上自己也确实老了。阿根对亲朋好友们送的钱物也不去仔细记忆了。那一盒盒的礼品任由小儿子拿去送人。留下来的一小部分,阿根也忘记吃,或者吃不动,有些食品一开盒竟然长出了厚厚的霉。

自从老伴死后,阿根对于死亡就不再那么恐惧了。有时候,阿根甚至于想着早点死了。按照阿根的话来说,早点死了,最起码在阴间还有冬梅的照料。省得留在凡间活受罪。

阿根的屋里没有电视,就是有电视他也不知道怎么放。以前耳朵好的时候,阿根兜里老是揣着一部收音机。收音机咿咿呀呀的叫唤着,阿根也不管听懂听不懂,总是开着它。阿根觉得这样至少感觉到身边有人在和他说话。阿根本来就话不多,老伴走了以后,还有葛老头走了以后,阿根更是一天难得有几句话。即使是大过年的,儿孙满堂的时候,阿根最多的话语就是:谢谢谢谢,好好好好。有时候阿根开玩笑说,他一天说的话还没有他家的狗--黑头吠得多。旁人碰到他,除了问:身体还好吧,吃得下吧,走得动吧,今天精神不错啊什么的,少有其它。阿根听了也就哼哼几声。

阿根经常像其他老人一样把自己比喻成朽木。但老伴去世后,阿根也有几次耀人的回忆。

一次,葛老头神秘兮兮的告诉阿根,说:“几里地外的那个庄上有老妈子(年纪大一点的女人)。15块就可以摸,30块就可以那个。你去不去,我们要不结伴去。”

老伴去世了,但男人的欲望还在。尽管老了,偶尔搏动几回也是正常不过。耐不住葛老头的劝,实际上阿根偶尔也非常有这方面的想法。结果两个人趁夜摸到几里路外的庄上找过老妈子。如果阿根记忆好,他应该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去找老妈子是在8年前。那一次,女人痒起来了,可阿根这边怎么也不见动静。最后老妈子气得一边揪扯阿根的命根子,一边骂:你这个没用的东西,没用了还敢来,滚滚滚。

自此以后,阿根再也没有去找过老妈子。

阿根平时喜欢喝点小酒,而且在庄上小有名气。阿根喝酒不耍滑,中午和晚上可以连着喝。如果阿根自己还有印象,他一定还记得10年前,就是阿根76岁那年,两个20几岁的毛头小伙子一定要找他拼酒。小伙子说:“大爷,我们俩各自先喝一杯,然后我们仨一起喝,你看怎么样?”

阿根摇摇手说:“不用你们让,我们各自喝一样的杯数。”

结果共同喝到第4杯,俩小伙子备不住了,当场吐得稀里哗啦的。而阿根确啥事没有。看热闹的人纷纷竖起大拇指夸阿根海量。之后,每次和葛老头谈拼酒,吓得葛老头连连摆手,忙喊师傅。

现在阿根确实老了。爱好也越来越少了。但酒还照喝,只不过酒量也小了很多。上午阿根一般去小麻将馆里看人打麻将。中午喝个1两,然后睡到下午3点起来。到晚饭时间,他再喝个1-2两。饭后,如果天气好,阿根会在乡间小路上行走。但有时候他会突然间定定的望着绿油油的稻田,半天之后才回过神来。他或许在回忆自己当年劳作的情景。或许是听到老伴--冬梅喊吃饭的声音。碰到下雨天,阿根便会搬张条凳坐到门口看着黑漆漆的夜。他应该又在回忆往事,回忆着自己扛着重重的麻包健步如飞。也许,他什么也不想,只是傻傻的望着空洞的夜,静静的等着公鸡打鸣。

就在阿根被发现死去的前一天早上,他拄着拐杖,戴着礼帽去了趟集市。在集市上,他买了一份烧鹅,一份水煮花生米。准备着买回来中午下酒。转回头的时候看到路边一家人正在给死人办六七宴(人死后的第六个七天,农村兴办酒席祭奠)。死者家人还请了土文艺队吹吹打打唱唱,好不热闹。阿根也驻足观看。小戏台上演着戏,戏台下面的酒桌上大家你来我往喝得高兴。如果不是蓝色的帐篷以及偶尔的哀伤音乐,这场面和办喜事没什么两样。

阿根把整场戏都看完了,这才想起了要回家。

这正午的日头好毒啊。阿根心里都觉得今年的日头比往年都要毒,都要辣。太阳光直落落的洒在水泥地上,飞扬起来的热浪紧紧的裹住了阿根。阿根觉得心闷得慌,虽然戴了一顶帽子,但后悔着没有再带一把雨伞。不过也是的,有了拐杖之后,再带把伞出门,那便是累赘了。

阿根拄着拐杖艰难的路上挪着。身后常有机动车飞驰而过,但没有人停下来载阿根一程。转过弯,终于!阿根看到了半里地远的自己的房子。

但这个时候阿根实在走不动了,就连往前挪动半步的力气都没有了。阿根用拐杖支着,晃晃悠悠的坐到了田埂上。一阵眩晕,阿根整个身体便躺到下来。阿根重重的舒了一口气,潜意识之中想着:“嗯,我这是要去见冬梅去了。我刚好还带着菜,到那头可以一起吃。”

猛然间,阿根极力想坐起身来,他想起了自己藏在米缸里的2000块钱。“对了,那2000块钱不知道能不能买到一口棺材,一定不能让人偷了去。不然我就成了流浪鬼了。。。”阿根的左手抖擞着终于摸到了口袋里的房门钥匙。阿根放心了。

阿根混乱的想着,恍惚之间似乎看到了早上看到的戏台子,演员在上面表演着,音乐热热闹闹的轰响着,戏台子下面的酒桌上大家你来我往喝得正高兴。

阿根的思维越来越乱,他极力的寻找着自己的身影。

“我在哪里啊,我在哪里?”

阿根的眼神最后游离到一副花圈上,挽联上写着:慈父--倪守根永垂不朽!

此时阿根的嘴角泛出浅浅的笑。

(谨以此文献给孤独的老人们,希望他们在世的时候,我们能多一点关爱,多一点用心。顺祝中秋快乐!)